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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月6日，也就是福建省基层赛决赛第二回合那天，周鲁男早上4点多就醒了，翻来覆去地睡不着，接手华侨大学男篮三年以来，他还从来没有如此焦虑过。跟厦门大学的第一回合交锋，华大在常规时间遭到张仁杰的三分绝平，最终痛失好局。这意味着，第二回合开场哨响起的那一刹那，华大就背着6分的劣势。周鲁男感觉有什么东西卡在喉咙里，拿手去抠，直到把自己抠吐才好受一点。

“九冠王”若想复兴，厦大是必须迈过去的一道坎，过去三个赛季，他们一直被后者压得死死的，分区赛、全国赛层面如此，福建省范围内更别提了。眼下，是几年以来两队水平最接近的时候，预赛阶段，华大就赢过一次，靠着周其默的26分，他们以两分优势惊险过关。可越是这样，周鲁男越倍感焦虑——他不想在黎明之前倒下。

三年来，为了变强，周鲁男带着球队起早贪黑早上5点半，同学还在梦乡的时候，他们已经开始拉伸、热身，中午12点，同学在食堂里大快朵颐的时候，他们在球场挥汗如雨，晚上10点半，同学准备熄灯睡觉的时候，他们还在期待每一次皮球洞穿球网的脆响。他摸过手机，在备忘录里敲下一行字“还是要相信你的队员、你自己！”

周鲁男手机里有个单独的相册，叫做“累了就看一看”，里边装满了别人唱衰他和华大的评论以及对手们庆祝的视频，累的时候拿出来看一看，就再次充满了能量。他从不假装豁达，仿佛“那些想看你笑话的人”，时时刻刻在他耳边叫嚣。“我这个人很记仇，别人越说我做不到，我越要做到，我要做一个打脸狂魔！”周鲁男说。

别人说华大江河日下，他偏要它蒸蒸日上。

2018年，率队拿下三座金篮板的功勋主帅林小霖面临退休，周鲁男以助理教练的身份走马上任。交到他手上的球队，已不再是那个五年三冠的王者之师，而是一个招生困难、岌岌可危的“没落贵族”。2019年分区赛，他们队史首度无缘东南赛区八强，没能出现在全国赛的舞台。要率领这样一支球队完成重建，难度不小。

《如果恨一个人，就让这个人去做教练》是周鲁男在微博上连载的“专栏”，也是他的一个“树洞”，迄今总共写了12篇将近1万6千字，主要写他工作生活中的一些感悟、经历。从“专栏”的标题不难看出，它很“丧”，充满了心酸、委屈，比如为了招生低声下气，“一口三两白酒”，有时也会有牢骚。但是它也不乏积极向上的一面，字里行间，你能看到一个偏执的灵魂在用力抗争。

偏执，是周鲁男对自身性格的概括，有时候甚至达到了自虐的程度。林小霖给笔者讲了一个周鲁男“梦游训练”的故事，或许可以作为他这种性格的最好参照。有一天晚上，周鲁男已经睡下，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中，取了钥匙开了球馆去训练，练完回去接着睡。等到第二天再问他，他完全没有印象了。

“有时候，我们打完比赛夜里十一、二点，全队都休息去了，只有鲁男背着包去馆里投篮，他一定要投进100个球再睡。”林小霖说。“每天比别人多投进100个球”，正是周鲁男从初中开始坚持的事情，一直延续到25岁研究生毕业，风雨无阻。“一年365天，不说每天吧，11个月是有的。”周鲁男说，“我听人家说，投进10万大关，你才有命中率。我不是10万的问题了，我是几十万！”

所以，他才能投进好几个足以载入CUBA历史的关键三分。2013年，无疑是他球员时期的巅峰。那年半决赛，他在右侧45度三分线外晃飞了褚栩和常博，三分绝杀太原理工大学。决赛对阵北京大学，最后时刻三分追进加时的和加时赛里首开记录的，又是他。“这种球我投了几十万个，我不进谁进？我练得最多，当然是我进。”周鲁男斩钉截铁地对我说，华大的凌晨四点，他见过。

他有时候会进入这样一种状态明明告诉自己这是个“回家球”，可投完还想投，只想没完没了地投下去，甚至，他会觉得场上的人不再是周鲁男，而是科比·布莱恩特本人。板凳要坐十年冷，有时候，那种孤独会让他感动到想哭。

“我希望我的队员也能有我这个状态。”周鲁男说，“哪怕只有一个，我们也会有希望。”

这种偏执，被他移植到了教练生涯当中，林小霖说他是“全身心地付出”，每天除了吃饭、睡觉，都是篮球。华大的队员高璟祺也说“队员一般会抱怨教练些什么，在我们队，抱怨归抱怨，所有人都承认一点，就是男哥全身心地投入在球队，没有私心。”正因如此，三年以来，周鲁男皱纹越来越多，白头发也悄悄冒了出来。

华大的确收不到太好的球员，用林小霖的话说，“我们只能收二流、三流”。他们也严重缺乏高度，上赛季最高的李舜也才1米98，不得已，他们只能频繁摆出迷你阵容，有时候看起来像高中生在挑战大学生。

“我在福建青年队的时候，队员打个三五年打不出来就没戏了，中学到大学这个阶段不一样，很多中学教练的水平不是很高，队员到了大学还有大把的潜力可挖。”林小霖说。

拿到基层赛冠军以后，周鲁男罕见地给全队放了三天假，可队员们不会想到，这其实是周鲁男的一次“钓鱼执法”，目的是看看谁能主动加练。可周鲁男失望地发现，三天假期里，在球馆现身的球员太少太少了。他后来对全队大发雷霆“基层赛就画句号了吗？你们觉得自己很厉害了吗？我拿完总决赛MVP，第二天下午就去训练了，你们呢？”

这是典型的周鲁男式的愤怒，一连串疑问句密集地砸向队员，足以让这些20岁上下的年轻人心里发毛。

“你们以为一天练6-7个小时，就叫高强度了？你们知道折返跑跑到小便要失禁是什么感觉吗？你们知道练运球练到脱水是什么感觉吗？林导带我们的时候，我们就这么练。”

打过几场好球，在网上有点名气，这才哪到哪？这些队员们没有走到那个高度，他们不知道拿全国冠军和总决赛MVP能有多风光。

“我拿总决赛MVP，赛后跟球迷合影、签名，两小时出不了球场。2011年，我们三加时击败清华，全部宿舍里唱国歌、唱校歌，大喊‘华大男篮牛’。第二天，校长直接签了个红头文件，全校停课，看男篮决赛。拿到冠军以后，校长亲自带队去厦门机场接我们，到了学校是夜里12点多，舞龙舞狮，上千名学生自发地聚集在门口。”

周鲁男希望复兴的，正是这样的盛况，所以他无法接受队员们坦然接受他“赠予”的假期。

“我对自己非常严格，我希望队员也是这样。”周鲁男说，“当你的球员和你的想法一样的时候，你们离成功就不远了。”

周鲁男经常在各种场合引用一句话“我知道我们的球队很难招募到五星球员，所以我们要做的，就是把他们变成五星球员。”

2019年东南赛区之前，他写过一篇“专栏”，那时，厦大还是他心目中的标杆，华大在后者面前打一场输一场，几乎没有取胜的机会。“我真的不希望把输当成习惯。”他写道，“不管遇到什么样的对手，我们都要去拼，就算打不过，我也不会让你舒舒服服拿走胜利。区域对抗赛还没打，都吓得面色铁青，还打什么？只有打死的，没有吓死的。打不过就练！”

华大的训练强度大，这不是秘密。考研调剂过来的高璟祺对此很有发言权，他本科阶段就读于湖南师范大学，是该校男篮的主力内线，他觉得湖南师大的训练量够大了，来了华大才知道，他对“大运动量”根本一无所知。在华大，一天三练常规操作，极端的情况下，甚至会一天四练。

周鲁男上任以后，强化了球队的训练和管理——运动队的两大法宝，早上必须吃早饭，夜里还得查寝。有一次凌晨4点多，他搞突然袭击，发现有队员不在宿舍，立刻决定“惩罚性训练”。早课先跑1个半小时快攻再说，吃完饭搞体能，他对体能教练撂下狠话“练到吐为止！”就这样，一天高强度练了四次，从那以后，再也没人敢夜不归宿。

2020年12月，我受邀去宁波大学看一个邀请赛，华大也是参赛队伍之一，那天，他们的比赛是8点多结束，等我又看完一场球准备离开时，忽然听到副馆有篮球拍在地上的声音，往里一看，空旷的球馆里，闪动着红色的身影，周鲁男和张佳滨正带着队员们加练呢。

靠着这种态度，周鲁男把华大的训练抓到了“全国一流（林小霖语）”，他的管理同样不遑多让。

为了提高出勤率，他创造性地推出了“全勤奖”，一个月没请假，奖励数百元，两个月没请假，翻倍，以此类推。据周鲁男透露，中锋李舜曾经拿到过几千元奖金。

他还规定，队友摔倒了，所有在场上的队员都要全速跑过去把他拉起来。“当所有人的目标是一致的，球队就会成为吞噬一切的黑洞。”周鲁男说。谁投中一个很好的进球，谁送出一个很好的传球，哪怕只一次，全队都要一起鼓掌、欢呼，然后击掌。

在周鲁男看来，队友就是兄弟，就是家人，“每个人都为身边的兄弟考虑，都愿意为身边的人付出，那我们就很温暖。”他微博里，有很多内容是在给队员过生日，他心细如发，哪个队员身上有哪些老伤，他都会根据训练的强度和科目做出实时的调整，谁在训练里脚崴了、手戳了，他都会记在心上。队员们信任他，有时甚至连失恋都要找他开导。

临近基层赛决赛，高璟祺家里有人病倒了，他很着急，可是作为主力内线，他不好意思开口请假，周鲁男知道以后不光让他赶紧回去，还硬是转了600块钱，作为对高璟祺生病的家人的慰问。

“教练这个活是良心活，要对得起学校，对得起学生家长，也要对得起队员的付出。”周鲁男在“专栏”里写道。

周鲁男手机里2000多个照片和视频，接近一半是训练、比赛的计划和各种战术图，他是一个连说梦话都是训练、坐飞机都在画战术的人。“那句话我觉得说的很对，热爱可以当饭吃！”他在专栏里写道。宁大的领队任峰曾对我说，在CUBA年轻一代教练里，周鲁男是他最看好的人之一。我想，这不仅是因为他看到了周鲁男的勤奋，可能更因为两人都是普林斯顿“聪明战胜强壮”的忠实信徒。

“谁不想队里有两个奥尼尔？哪怕有个李苑鑫或钟晓阳也行。”周鲁男调侃，华大缺少绝对的天赋，他们没有办法，只能用体系去弥补个人，“我们跑起来打，用最短的时间完成进攻。我们无私地分享球，不断调动防守。训练中，我会因为一个该传的球没有传而发很大的火，在我看来那就是‘犯法’了。轮到你协防补位了，你没有去，我会说，整个防守体系因为你而功亏一篑。”

如果你去看华大的比赛，你或许会惊讶于其战术的丰富，没有主打哪个经典体系，反而是纳百家之长。这都是周鲁男像燕子筑巢一般，一点一点“衔”来的。他手机里有个战术板App，见到好的、想到好的就立马画下来，然后通过一次次的实践，将它们内化为自己的东西。

没有“简单粗暴”的资本，那就把细节玩到极致，就像没有伞的孩子，只能在雨天拼命奔跑。闽南人林小霖总说“爱拼才会赢”，周鲁男和大多数队员都不是闽南人，但他们都很“爱拼”。“我虽然是个菜鸟教练，但我也是有理想的，我一直给队员讲，我们肩负的是二十万师生的期望，我们自己不能怂。”周鲁男说。

球员时期的周鲁男，有着“拼命三郎”之称。2012年，他半月板后角三度撕裂，东南赛区决赛之前，从膝盖里抽出两管夹杂血色的积液，打着封闭上了赛场。

“我膝盖很痛，可当我想到刘玉栋膝盖里都能取出9块碎骨，就觉得自己的伤不算什么。”周鲁男说，那次半月板伤势恢复不理想，以至于现在周鲁男一堂训练课站下来，膝盖经常是肿的。

周鲁男无疑是个硬汉，可在不被人看见的地方，他也会累到哭，委屈到撂挑子，“林导，您来吧，我不行了。”这是他负面情绪的极端表达。宣泄完，他很快又能缓过来，仍是没事人似地给队员鼓劲。林小霖曾经安慰他“人在做天在看，做多少都有回报。鲁男你为什么总能投中关键球？那是因为你积淀到了，连老天都会照顾你。”

基层赛决赛第二回合，华大男篮的缔造者、74岁的老校长吴承业专程从厦门赶来了，曾经长期分管篮球队的前副校长吴季怀也来了。周鲁男不再像当天早上那般焦虑，恰恰相反，他内心无比自信，即便是上半场落后9分——这意味着他们至少得追回16分才能赢，他也“感觉比赛输不了”，对方的体力总会下降，那正是华大终结比赛的时候。

周鲁男的预感最终得到了印证，下半场开始，华大绝地反击，高璟祺稳健的中投，张高铭和郑晓钢有如神助的远投，最终，在现场几千名校友的呐喊声中，华大的队员们彻底扭转了战局，一举将分差拉开到终场时的11分，时隔4年再夺基层赛冠军。

周鲁男还有一个预感，也得到了印证，那就是高璟祺的爆发。去年11月，他曾告诉后者“我总有个感觉，你会在关键场次爆发。”果然，在经历了之前几场的平庸之后，高璟祺终于在决赛第二回合打出了华大生涯代表作，投篮11中9，砍下19分10篮板2抢断，完美撑起了球队的内线，没有枉费他为了打球狂减40斤。

这场比赛，华大打得很悲壮。周其默崴脚，彭凌大腿被顶疼到无法下蹲，林炜明腰直不起来，高璟祺双脚跟腱炎，指甲盖还撅了……赛后，彭凌哭了，高璟祺也哭了。

更衣室里，十几道年轻的目光齐刷刷地望向周鲁男，那里边有信任，也有彼此的托付，周鲁男迎着大家的目光，强忍住泪水，发表了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讲“你们今年可以这样，明年也可以这样，后年也可以这样！无论面对什么对手，都要展现出我们的态度，那就是不到最后一刻绝不放弃！”

那天晚上，周鲁男带全队到大排档搓了一顿，并宣布放假三天，可正如前文所说，这是一次“钓鱼执法”。作为见过大场面的人，基层赛冠军跟他所渴望的高度相比，算不了什么。为华大夺取“第十冠”的事，他不愿意多讲，他希望队员踏踏实实、一步一步往前走。

但不管怎样，古人说了，“千里之行，始于足下”，基层赛冠军，会是个好的开始。华大男篮作为华侨大学的一张名片，正在闪耀新的光彩。

其实，周鲁男常挂在嘴边的那句“如果恨一个人，就让这个人去做教练”，还应该有个下半句“如果爱一个人，也让这个人去做教练。”